6月13日16时40分左右，据温岭市新闻办通报，一辆装载液化石油气的槽罐车“浙C·M9535”，在温岭西出口下高速时，在匝道中段发生爆炸，导致周边部分民房及厂房倒塌，具体事故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，目前没有发现明显污染现象。截至6月15日7时，事故共造成20人死亡，24人伤势较重。

良山村成为受损最严重的地方。爆炸发生6天后，离事发地最近的一排良山村民房已被夷为平地，但被冲击波震倒的高速围栏和残砖破瓦，还在提醒着这里发生过的事。

爆炸现场航拍。图源自网络。

活着的，死去的

6月13日是个周六，天气晴朗。下午，大溪镇一家小吃店的王淑像平常一样收拾食材。16时42分左右一声巨响，她以为高速路口又有车辆爆胎了，觉得这次声音有些大，大到“五六公里之外应该都能听到”，然后天上飘起发黄的浓烟。

距离爆炸点更近的11岁男孩李宇听到巨响后，还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。他正一个人在家里写作业，出于好奇走到窗边，他看见的不是黄烟，是乳白色的气体，还举起手机拍了7秒钟视频。

李宇老家在湖北，由于疫情没有开学，跟着打工的父母来到良山村。白天父亲外出安装门窗，母亲去银牛机电厂上班，留他自己在家。拍视频的时候他还说，“妈妈，这个是怎么回事，周围全是这种烟”，准备等妈妈下班回来问她。

爆炸发生后的浓烟。图源自网络。

不到一分钟，王淑看到高速匝道附近火光四射，爆炸声再次响起。第二次更加凶猛，李宇家的窗户玻璃被震碎，他来不及离开窗边，脸和上半身就被碎玻璃划破，眼镜也被击中，但因此保护了他的眼睛。

据媒体后来报道，发生事故的槽罐车爆炸后，罐体飞落砸到甲乙机电（全称“台州甲乙机电有限公司”）的厂房，引发二次爆炸。不过，也有当地人觉得没有砸到厂房，而是在厂房附近的空中二次爆炸。

当时正在那里上班的张辉感受到强大的冲击，像有人把他箍住，用力挤压他的身体。天花板整块砸了下来，石块簌簌往下掉，电线落下来胡乱缠绕在地上。

前一次爆炸他几乎没感觉到，只是接到老板电话，让他去总电闸室断电。但还没跑过去，他就看到有人已经进去拉了电闸，运转的机器瞬间停下来。

拉闸人刚走出来，就被掉落的石块压在下面，离张辉只有两米。53岁的张辉脑子一片空白，抓住他的脚就往外拉。救出拉闸人，他继续往工厂大门方向逃，不过十几米的距离，手脚并用向外挪。途中，他又遇到一个趴着不动的大爷，头上的血汩汩向外冒，张辉把他摇醒，拉着他爬过已经坍塌的北墙，终于逃生。

二次爆炸后，槽罐又飞落至良山村的居民区，落到村东北角上一户人家的房子上，砸穿了五层小楼中的两层，之后又砸到停在门前的车，十几万的私家车已成废铁。

车主是卢斌，他是一家五金店的淘宝店主，家里堆满准备发货的五金配件。爆炸时他正坐在二楼电脑前，忙于打印订单。他的母亲在房子后面洗生姜。

卢斌家的房子，上面两层被罐体砸透。

他以为地震了。楼上两层正在塌陷，泥沙裹着砖头粉末迷了眼睛，他听到父母大喊“下楼”，才穿过墙体的裂纹，踩着落石下到一楼逃生。“幸好平常没人住楼上。” 卢斌说，他全家幸存。但隔壁阿婆家的孙子死了，这两天卢斌没再见过那家人。

6月13日爆炸当晚，一个男人站在废墟上默默等待救援的消息。据新华社报道，消防队员后来在废墟深处找到他妻子粉红色的女士手提包，里面的手机显示有76通无人接听的电话，但妻子的命还是没留住。

电话无人接听的还有黄海的母亲，她也是甲乙风机厂的工人。黄海召集所有亲戚寻找母亲，工厂进不去，黄海的舅舅从山上绕了几十里路，偷偷跑到已经被警戒线封锁的现场打听，已经找到的逝者里没有她，舅舅暗自庆幸，“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”。

凌晨三点半，有人给黄海舅舅打电话，让去殡仪馆认尸。面部已经浮肿看不清楚，但看到身上的衣服，黄海知道妈妈已经没了。

这个勤劳了一辈子的女人几乎没有拍过照。山上的地没人种了，她接过来，爬几个钟头去种地，从来不说多累。房子盖起来的时候穷得门窗都装不起，都是用铺盖和木板凑合钉上，后来慢慢换成了现在的大门。政府看不下去她家的砖头一直露在外面，帮着出钱粉刷了。

“遗照可能都要用身份证上的照片了。” 她的家人说。

废墟中救援。图源自公众号趙二招待所。

重灾区甲乙风机厂

夜晚站在大溪镇街头，密密麻麻的“泵”字招牌在眼前亮起，连10岁男孩都知道，这里是全国水泵之乡。良山村和银河村之间有几家工厂，很多水泵和风机就在这里产出。而良山村大约三分之一人口是外地打工者，几乎都在附近厂区打工。

甲乙风机厂是其中一家规模较大的工厂，厂房距离爆炸的地方只有100米，事故发生时正是工人的上班时间，造成严重伤亡。

第一次爆炸发生时，绕线工葛红就听到了。她在三楼，同事们都从窗户探出头往外看，白色烟雾缓缓往厂子的方向飘过来，淹没了绿树和停在厂子里的汽车。闻到刺鼻的气味，厂里人都喊着有毒，赶紧把窗户关上。

葛红以为没什么大事，就像以前高速上发生的车祸一样，坐下来继续手里的活儿。不过第二次，石块直接从头顶落下，她感觉像地震。

被炸后的甲乙风机厂。

前两天，厂子里刚刚进行完消防演习，她很认真地学习怎么跑，熟悉安全出口和灭火器等标志。她先按演习那样扎进桌子底下，但是爆炸声音太大，她觉得不对劲，又从桌子底下钻出来，走楼梯往下跑。

跑到一楼时，葛红看到大门已经坍塌，“厂子上面都塌下来了，门都垮了，眼前都在起火”。

葛红来自湖北恩施的一个小村庄。她的儿子18岁，马上要参加高考，寒假因为疫情要上网课，她家里没网，儿子还跑去邻居家里蹭网。3月末她回到这里工作，还因来自湖北隔离了两周。

紧急时，她想起工厂一楼最里面的角落有个厕所，厕所窗户外面就是山，于是她就往厕所跑。很多工人都往厕所跑，葛红没找到抓踩的地方，男人们从后面托住她，她最终爬出窗子。后面是陡峭的山，她没走过，但也只能不停往山上爬，脱离危险后才意识到，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砸了一个大口子，后来到医院缝了五针。

但她的同事张翠就没有那么幸运了。表弟接到她失踪的消息时，正在为她的父母办出院手续，老人前不久因心脏病住院。而张翠也刚来良山村一个多月，她跟随丈夫到甲乙机电厂打工。

在殡仪馆，表弟没有认出她的遗体，最后通过DNA比对出来的结果，才知道张翠和丈夫双双遇难。他们留下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，还在上小学，亲戚还不敢告诉孩子，爸爸妈妈已经不会回家了。

甲乙风机厂就在张辉家南边，步行不过50米。据他估算，厂里大概有80多名工人，“但平时大家只是见了面脸熟，叫不出来名字。”

每天早上，工人们沿着他家门前的村道去工厂上班，中午回家吃饭，下午再去上班，5、6点回家。手工水饺店的徐春梅在这里打了十几年工，店面就在高速路口旁，比起裂开十几公分的厨房墙壁，她更揪心中午常去店里吃饭的工人，“平时总是很急的样子，吃饭速度很快，也不和人聊天”。有的人爆炸后没再去过。

葛红说，对外来打工者而言，高速上传来的聒噪声音没有什么不适应，累了一天，根本不在意高速上的声音。据她介绍，甲乙风机和南边的银牛机电厂，消化了附近村庄大部分的中老年劳动力，还有一些从云南、湖北、贵州等地来这边打工的人，通过亲戚朋友介绍而来。

他们就租在良山村和银河村当地人的小楼里，和他们共用厨房和浴室，每个月交400-500元左右租金。外地人和房东不怎么说话，当地人说方言，语言不通懒得寒暄，厨房里碰见就点点头。房东也讲得直白，“不要过多过问别人的事”。

良山村受损严重的区域。图源自公众号趙二招待所。

与“移动炸弹”为邻

在“浙C·M9535”槽罐车爆炸之前，甚少有人注意到良山村。它不过是大溪镇下辖的近百个行政村落之一，面朝高速，背靠大山，嵌在两者之间的缓坡上。和外界谈生意时，水泵公司的老板有时会加上一句这里的优势，“交通便利”。

高架桥下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村路，只有两车宽。旁边小溪的空地上，有人种了豆角和生菜，平时到小溪打水，浇地。那些载着重物的货车鸣着刺耳的笛声，在他们的头顶拐个弯，然后离开，而村里人就枕着这些来自高速公路的声音入睡，失眠，被吵醒，进而慢慢习惯，不再有怨言。

在张辉的印象里，沈海高速通车后，每年都有车辆从接近温岭西出口的匝道上掉下来。那些载着重物的货车拉着成块的玻璃，啤酒，水果，食用油等等，时不时会因速度过快失控，车上的东西从坡上滚落，压伤过正在农田干活的村民。

当地人介绍，台州市大多高速出口匝道限速是40，但这里限30，弯道被标注为“事故易发地”的风险早在几年就被警示过。

三年前，此次事故弯道就被预警过。图源自网络。

2014年9月3日，据钱江晚报报道，一辆从海宁开往台州的半挂车，载着4000箱啤酒瓶子从这里经过。就在沈海高速温州方向大溪出口匝道，半挂车因重心太高，捆绑啤酒箱的绳子又松掉了，在转弯时，车上货物突然向右倾斜摔落在地。

2015年7月18日，一辆山东牌照的半挂车准备下高速时发生侧翻，刚好在匝道最弯处，与此次油罐车爆炸事故地点几乎一样。

车上9卷钢卷滚落在路面，占据大半个车道，车头被挤压后支离破碎，右侧护栏也被砸坏。交警现场勘查分析，侧翻原因是过弯时车速过快所致。而在当年刊发该消息的“温岭石桥头发布”的文章里，这段弯曲的匝道被红底白字标出来，写着“事故易发地”。

一年后还是在这里，反方向的内侧匝道又发生事故。据中国台州网报道，2016年7月22日下午，一辆厢式货车拉了一车五谷杂粮从路桥出发送货开往温州乐清，下午3时从大溪上高速，开到匝道中间发生侧翻。

张辉见过酒瓶子，见过五谷杂粮，有时也跑过去把困在货车里的司机拉出来。除了翻车，村民还听惯了车辆爆胎的声音，高速路口东边就有一个物流中心，晚上路边停靠很多挂车。但这些不过是良山村茶语饭后的谈资，即便出事故，人群散去后大家也甚少再提。

“从来没有想过灾难降临在自己头上。” 张辉说。

这次的事故车辆来自温州瑞安市瑞阳危险品运输有限公司，据南方周末报道，车辆是去年刚刚上牌的新车，今年因安全制度没落实被处罚过一次。而公开信息显示，车辆所属公司近5年内，曾10次被处罚，曾聘用过无证人员押运100支液化石油气瓶。多条行政处罚决定中，暴露不少管理漏洞。据媒体报道，此次事故车辆两名司机遇难。

据第一财经统计报道，目前全国有危险化学品道路运输企业1.15万家，运输车辆30万辆以上，其中，浙江、江苏、山东等都是危化品生产、经营、使用大省。这意味着如果安全管理有疏忽，30万辆危险化学品运输车辆都有可能成为“运动中的不定时炸弹”。

此次事故前一周，浙江还发生了另一起槽罐车事故。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危化品物流分会官网显示，6月7日晚，一辆装载21吨液化天然气的危险品槽罐车，途经G1512(甬金高速)往金华方向浙江省新昌县沙溪段时，与一辆运输钢卷的集装箱半挂车发生碰撞，致液化天然气槽罐车侧翻、泄漏并起火。

“这颗炸弹其实早晚要炸，我们一直都明白的，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。” 大溪镇居民赵二小时候经常看到槽罐车，每次看到他都会想，万一炸了会是什么样？

这些车辆如果不下高速，往南几公里经过一段近五公里的隧道，就可抵达温州。为什么要在这里下高速，对危化品车辆特长公路隧道是否有管控措施，还需事故调查组给出结论。

此次事故匝道航拍示意图。图源自网络。

被震碎的生活

民房一排排一列列整齐铺陈在缓坡上，家家都盖起至少三层楼房，稍有钱的外面贴上瓷砖，也有一些红砖裸露在外面。原本，粗粝的砖石构筑起人们的生活。

村里只有一家便利店，靠墙的三面货架稀稀疏疏的，只摆了几瓶酱油，料酒等生活用品。冰柜不总是插电，是否能喝到冰水要靠运气。老板是个60多岁的驼背老头，半躺在躺椅里眯眼盯着墙上的电视。

张辉住在民房的第一排，就在高速公路弯道底下。因为最靠近事发地，他那一排是良山村受损最严重的民房。6月18日搜救结束，这排房子被推倒，挖掘机准备将这里清理干净，张辉就坐在旁边看，看着亲手盖起来的房子成为废墟。

良山村第一排损毁民房被夷平。

他今年53岁，两鬓开始有白头发，最近没怎么睡，声音显得沙哑。半个月前他刚刚切掉了甲状腺，脖子上的伤口有些发炎。他总是念叨：“这里是我的家，我的家没有了。”

上世纪90年代，他去广州做水泵生意，挣了钱，成了“万元户”。1997年他回村，就在这里盖了三栋两层小楼，分别给弟弟，父母和自己住。回老家后，他做过水泵、盆栽、鼓风机等各种买卖，都赔过钱，后来去了甲乙风机厂，算是有了稳定工作。

现在，几乎全村玻璃都被冲击波震碎。受影响较轻的也是门窗掉落，冰箱、洗衣机、衣柜被冲击波挤后门的位置。轻伤者被送到镇上的医院，张辉的母亲腰椎和右脚骨头摔碎，父亲躺在病床上，说身体很疼，但也说不清哪里疼。

伤得较重的人被送到温岭市第一人民医院，尽管有人缺了耳朵，甚至脸部和上半身被大面积烧伤，好歹捡回一条命。

关于死去的人，张辉和村民能讲出来的不过只言片语。在他住的那排民房里，01户的高三学生遇难，20多天后他即将参加高考，周六下午放假就从学校回家，爆炸时正在做作业，“送到医院就不行了，他妈妈都快哭死了。”

“05户两个老人在家，人没了。” 张辉说，“06户奶奶和两个孙女在家，小孙女死了，奶奶和大孙女受了伤。07户是个16岁的高中生，同学来找他写作业，两个娃娃都没了。”

爆炸发生后，五金店主卢斌住进政府安置受害人员的宾馆。他冒险回了趟家，把显示器和主机搬到宾馆，又开始忙着打印订货单。生意还是要做，机器不停将货款条吐出来，长长一溜堆在脚边。

一些年轻人盼望着村里能够拆迁补钱。22岁的李小毛高中读完就没再读书，去镇上的水泵厂安装水泵，勤快的时候拿一万多，不想工作的时候就在下午三点醒来，刷抖音，玩英雄联盟，和朋友聊闲天，忙忙歇歇已有两三年。

他有时去大溪镇的麻将馆打麻将，一圈儿下来一百多块钱没了。镇上的房价每平要上万，贵的一万八，温岭市区的房子更贵，有的要三四万，李小毛知道自己买不起。爆炸没有打乱他的生活，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在村里和镇上晃荡，盼着村里房子拆迁，成为“拆二代”，就可以到镇上或市区买房。

这段时间，张辉也在发愁钱。儿子结婚要备彩礼，按照当地习俗，男方至少要准备50万。

曾经的房子里，枕头底下有两万现金，衣橱里还有两个月工资，这都是他妻子挂念的事。最近她一直念叨，庆幸脖子还戴着一条白金项链，还有颗小小的钻石挂坠，“幸好戴着了，不然这条项链也没了。”

他觉得烦和妻子吵起来：“大水牛都让大水冲走了，你还要斗笠干嘛？” 这是当地俗语，意思是说妻子分不清主次。

“大水牛”就是他亲手盖起的房子。6月18日下午，张辉拿到一份《温岭市大溪镇两山村房屋受损价值评估表》，给他的重建费有十几万，但安置在哪里还不知道。他算了算，觉得赔款不够重建，没有签字。

良山村受损民房。

堵在他心口的另一只“大水牛”是前妻的遗物。很多年前，张辉前妻去世留下两块银元，那是她的嫁妆，爆炸突然来袭，这两块银元不知道丢在哪儿，他心里一直惦记。

2000人的村庄正在恢复平静。老人还是搬个凳子聚集在门前，一边聊着家长里短，一边拨豆子，拨蒜，或者忙着手工活。在家带孩子的妇女在午后4点醒来，抱着孩子慢悠悠走过来，加入谈话。中年男人坐在麻将桌旁，只是抽烟，头顶风扇转得很慢，身旁的台球撞击声清脆。

天色暗下来，挖掘机一直没停，村道上几盏路灯亮了，天边有绯红的晚霞，张辉在原来的家旁边又坐了一天。他没有动，也没人知道他还要坐多久。